打印

[转帖全本] 【废都(未删节版)——】作者:贾平凹

0
  孟云房回过头来,床上坐的正是慧明,衣领未扣,脸色红润,自比平日清俊
许多。

  慧明说着;分挂了帐帘,却并未穿鞋下来,依然偎在床上:「来这边坐吧,
今日是路过这里吗?」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,说:「是有人请吃饭。」慧明说:
「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。」扭头对老尼姑说:「你干你的事去吧。」老尼
姑就偷偷着笑了一下,拉了殿门出去。孟云房走到床前,他就急不及待的去吻她,
她们一下子就紧紧抱住疯狂地摩擦热吻着对方,孟云房硬硬的东西完全抵住了她
的小腹。他说:「我想死你了」,她流出了眼泪并用手打着他的臀部说:「我恨
你,我恨你,我恨你,我恨你为啥不经常来看看我,把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」。

  孟云房吻干她的眼泪说:「别哭了,我以后常来看你就是了」,他摸弄着她
的臀部及阴部说:「你今天好香呀」,她:「我今天已经洗过澡了,你可以把我
的下面亲个够﹗」他们很快脱去各自的衣服,她躺着身子,任他的双手在她身上
活动。

  他把我抱在怀里,仔细地爱抚著。他一边摸着吻着她的白嫩侗体,一边拉著
她的手去摸她的阴茎。当她的手接触到他那粗硬的大阳具时,她兴奋得一颗心都
快跳出来了,同时阴道里的分泌也骤然增加。他的手摸道她的那湿润的地方,他
的舌舔吮她那湿润的地方,他舔她的阴道口,他舔她的敏感小肉粒。把舌头伸入
阴道里搅动,用力吮吸阴唇上的菊花蕊……。她更是舒服得爽快得浑身都发软发
爽得颤抖了。她双颊发烧,任他把她的侗体舔吻,他舔吻她的大腿,吸舔着她的
阴户、阴蒂和阴唇,然后把他那条粗硬的大阴茎插入她的阴道里。她终於得到充
实了,想念他的她不能满足,现在孟云房彻底地给她了。他开始抽插了,他的抽
送十分有力,她的阴道里有一种涨满感、舒服感和爽快感。孟云房望著她脸上那
种兴奋、舒服、幸福的表情,更加得意洋洋。他抽送动作也加快起来。她很快就
达到了三次高潮,欲仙欲死,把我舒服极了、美妙极了。当她最后一次到达欲仙
欲死的景地时,她情不自禁把他用力紧紧抱住,孟云房也在这时在她的阴道里猛
烈地射入精液,真是把她舒服死了,美妙死了……。两个小时后,孟云房才走出
了清虚庵,小跑往十字路口来,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。觉得眼
熟,瞅了瞅,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,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。
就左右看去,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,站着庄之蝶。走过去,庄之蝶也看见
了他,说:「老孟,你快来看看,这里有笑话哩!」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,却是
《庄之蝶作品选》,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:高文行先生惠正,下边是X 年
X 月X 日,「庄之蝶」三字上还加了印章。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,骂道:「这
号东西,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,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!」
庄之蝶问:「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?」孟云房想不起来,庄之蝶说:「是赵京五
的一个朋友。那日见了我,说是,我的崇拜者,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。」就按价
又买了,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,「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。X 年X 月X 日于日书摊。」
孟云房说:「这书你给我,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。」庄之蝶说:「我还得给他寄
去才是。」孟云房说:「这你让他上吊了!」两人过来推摩托车,孟云房说周敏
在家等得快要疯了,怎么才到?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根,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,
就在里边翻了翻,翻出这块城砖,是块汉砖的。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!就说
:「这儿离清虚庵近,你没去那儿?」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:「我到那里干什么,
快走吧。」庄之蝶让他先回,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。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
来,自去厨房炒菜,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,悄悄问周敏,瞧她的头发光不光?

  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,要记着往耳后夹,女人就要周敏随时提醒。

  周敏说,我咳嗽为号。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。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
响,孟云房在厨房喊,「来了!」同周敏就跑出门口。唐宛儿看时,一辆「木兰」
门前停了。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,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,下身穿一条
灰白色长裤,没穿袜子,一双灰凉软鞋。一时有些吃惊:这是庄之蝶吗?声名天
摇地动的,怎么一点不高大,竟骑的是女式木兰车?更出奇的是一下车,并没有
掏了梳子梳头,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。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。
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,并且说小伙子好精神,头上上过油哟!又四顾了,
问怎么住在这里,怪清静的呀!进得院里,直嚷道有院子好,院子里这棵梨树好,
墙上这架葡萄好。「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,没地气的!」唐宛儿觉得这名人
怪随和有趣,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。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,急急下了楼来,不想
一低头,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,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。

 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,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,先是并不在意,冷丁
发卡掉在脚下碎了,一抬头,楼梯上两个女人都「呀」了一声,一个长发就哗地
散下一堆,忙举手去拢,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,人到院子,发也盘好
了。

  眼前的两个女人:夏捷四十余岁,穿一件大红连农裙,光腿,腿肚儿肥凸,
脸上虽然脂粉特重,感觉不干净。唐宛儿二十五六年纪吧,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
了身子,拢得该胖的地方胖,该瘦的地方瘦。脸不是瓜子形,漂白中见亮,两条
细眉弯弯,活活生动。最是那细长脖颈,嫩腻如玉,戴一条项链,显出很高的两
个美人骨来。

  庄之蝶心下想: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,丢家弃产来的西京,就思谋这
是个什么尤物,果然是个人精,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!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
微笑,说声:「我好丢人哟!」却仰了脸面,大大方方伸手来握,说:「庄老师
你好,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,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。」庄之蝶说:
「哪里不去,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!」唐宛儿说:「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?」

  庄之蝶说:「那我说什么?」唐宛儿说:「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,回去
就变腔了,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!」庄之蝶说:「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,
我也是不说的!」大家就笑起来。周敏说:「都进屋说话吧,院子里怪热的。」
进得屋内,周敏自然沏茶敬烟,反复说地方窄狭,让老师委屈了。夏捷说:「小
周,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。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,我来替你招呼就是。」
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,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,往旋转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
水。

  夏捷说:「之蝶,来,坐到嫂子这边,你一走这么长日子,想得人天天打问
你。」

  庄之蝶笑着说:「蒙嫂子还有这份心!近日忙什么了,编排出好的舞蹈了?」

  夏捷说:「就为这事要求你的,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,可排出几个
来又觉得不行,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。」庄之蝶说:「你现在有孟哥,还来叫我?」

  夏捷说:「他不行,云苫雾罩的,开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,西洋现代舞蹈
又如何,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,人家演员都烦他了,你来看看,我相信你的感
觉。」

  庄之蝶说:「是些什么内容?」夏捷说:一个是「打酸枣」,一个是「斗嘴
儿」,一个是‘挑水’,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情,再是结了婚逗趣
儿,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。「庄之蝶说:」构思不错嘛!「夏捷说:」是不错
吧?就是舞蹈语汇不多。「庄之蝶说:」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《挂画》吗?」
唐宛儿说:」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,六十岁的人了,穿那么小个鞋,能一下了跳
到椅被上,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,空中一撂,竟用脚尖一脚踢中!解放前他就演
红了,潼关人说:宁看存才《挂画》,不坐国民天下。「夏捷说:」戏剧是戏剧,
舞蹈是舞蹈,那不是一回事的。「唐宛儿脸红了一层,便窝在沙发里不动,似听
非听地迷糊着。庄之蝶说:」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,比如井台挑水,能不
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?」夏捷想了想:」对,对,为了表现她的兴奋,也要
显夸她的一双新鞋,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,挑担还在肩上,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
步走。「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,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。唐宛儿见一时
插不上话,又给两人添了水,便走到院子里去。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,借故上厕
所,也到了院子。唐宛儿在葡萄架下,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,正无聊发怔,
见之蝶出来,立即就笑了。庄之蝶说:」听你口音,是潼关东乡人?」唐宛儿说
:」老师耳尖,你去过东乡一带?」庄之蝶说:」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肉。

  「唐宛说:」这就好了,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肉的,周敏倒取笑我,
说一般人吃不惯的。「庄之蝶说:」那就太好了!「拿眼看女人,女人低了眼帘。

  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,这时节了还青着,就圈跳了一下,要摘一
颗下来,但没有摘着。唐宛吃吃发笑,庄之蝶问笑什么?女人说:「他们说你爱
吃酸,我不信,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酸,又不是犯怀的。果然老师爱的!」

  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,藤蔓还高,一条腿便翘起,一条腿努力了脚尖,
身弯如弓,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,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,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
处有一颗痣的。周敏端了菜从厨房出来,见了说:「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,牙
酸坏了怎么吃菜的?」庄之蝶也笑笑,赶忙才去了厕所。回来洗了手,桌上已摆
好了三个凉菜,又开启了几瓶罐头,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。夏捷喝自带的桂花稠
酒,孟云房只享用杏仁果露,周敏就捧满盅白酒敬道:「庄老师,您是西京名人,
更是咱潼关人的骄傲,学生蒙您关照到了编辑部,这恩德终生不敢忘的。今日我
要说的,是为了去编辑部,其中有些做法不妥,假借了您的名分写条儿,还望老
师谅解。

  至于写您的那篇文章,我才学着写的,让您见笑了。「庄之蝶说:」事情已
经办成了,就不必那么说了。那篇文章我也没看,现在写这样文章的人多,虽说
是宣传我,可也是人家的文章。以前有人写了让我看,我看了主张不发表,可人
家最后还是发表了,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欲嘛,所以后来这类文章我都不看。

  「人周敏说:」老师这么大度,真是意想不到,那就受学生一敬,满喝了吧!

  「之蝶接过仰脖喝了,说:」孟哥你真的戒了?」孟云房说:」当然戒了。
「庄之蝶说,」

  这何必呢?咱们学习佛呀道呀的,主要是从哲学美学方面去借鉴些东西罢了,
别降格到民间老太太那样的烧香磕头。其实寺庙里的那些和尚、尼姑也是一种职
业。

  「孟云房说:」这你就不懂了,不在局中,不知局情。练气功不戒酒肉葱蒜,
气感就不上身;有了功能,吃酒肉葱蒜又不舒服。「庄之蝶说:」修炼修炼,世
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来的,只有徒子徒孙才整日练的。「唐宛儿嗤嗤发笑,众
人看她时,却抿了抿嘴,拧头看窗外的那株梨树,梨树举着满枝绿叶,弯曲苍老
的身子上有一个洞。庄之蝶看见唐宛儿神情很美,问道:」你要说什么的?」唐
宛儿说:」你们说学问的,我听个热闹。「孟云房说:」什么学问!我们常抬杠
惯了,我现在越来越和他想不到一块了。「庄之蝶说:」我是觉得你爱走极端化,
说戒酒就戒了,这意志我做不到。可滴酒就不沾了?这可是真正的‘五粮液’哩!

  「孟云房说:」是茅台,也不喝的!「夏捷已经自个喝了一碗稠酒,又喊周
敏倒了一碗,说:」之蝶你才说对了,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极端的亏!你来西京时,
他已出了名的,可这些年了,你一片煌辉灿烂了,他还是他。现在文章也写得少
了,整日价参佛呀,练功呀,不吃这不吃那,也害得我寡汤寡水的肚里没有了油!

  「周敏说:」这就叫孟老师没口福。世上那些个体户做生意的,福而不贵;
孟老师贵而不福。「孟云房说:」这话是对的,你庄老师福贵双全,活到这个份
上,要啥有啥地风光!「庄之蝶听了,定睛看从窗棂里射进来照在菜盘上的光柱,
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动,脸上就是一丝苦笑,说:」是什么都有了,可我需要破
缺。

  「孟云房吃了一惊,问道:」你说什么?」庄之蝶又重复了一遍:」破缺。

  「孟云房说:」我现在也难吃摸透你了。说实话,你能去啤酒厂那么长的时
间我没有想到,近日在报纸上写的那些文章似乎观念也大不同了以前。「庄之蝶
说:」

  我也吃惊过我自己,是顺应了社会,还是在堕落了。「孟云房说:」这我不
能结论,怕就像我怎么迷上气功要戒酒戒肉一样吧,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动,
如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对称破缺的自组织现象。「两个人这么说着,周敏和唐宛
儿就听得似懂非懂,虽然还在笑着,笑得僵硬。夏捷就啧啧啧地咂着口舌,说:」
孟云房同志,今日是被人请了来吃酒的,不是开学术会,你们别贩卖那些名词。

  「庄之蝶就挥挥手,说:」不说了不说了,咱们喝酒吧。「端起杯自个就喝
了。

  喝来喝去,只有庄之蝶和周敏喝,气氛不得上来,周敏就提议能否和庄老师
几拳热闹热闹,庄之蝶一再推辞,周敏仍不停地纠缠,唐宛儿一直笑吟吟看着,
见双方都在坚持,就说:」周敏你别把你那一帮闲人的法儿待庄老师。庄老师,
我也敬你一杯了。「庄之蝶赶忙站起,端了酒杯。妇人说:」全占识了庄老师,
我们才在西京呆住了,以后你还要收了周敏这个学生,让他跟你学着写文章。「
床之蝶说:」

  周敏现在是编辑部的人,日后我投稿子还得求他。「妇人说,」那我先喝了!

  「一杯饮尽。脸色绯红。庄之蝶遂也喝净杯子,妇人又是一连三杯。周敏咳
嗽了一下,妇人伸手将鬓边散下的头发夹在耳后,那脸越发地鲜美动人了。庄之
蝶也乘兴喝下三杯,将刚才的冷清涤尽,倒抓了酒瓶在手,不服唐宛儿的海量。

  众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番,孟云房又去炒了三个荤菜、三个素菜,再端上松
子煎鱼、火爆腰花,一盘田鸡肉、一砂锅清炖甲鱼。夏捷直叫甲鱼好,说看谁能
吃到针骨谁就有福,在外国针骨当牙签,一个五美元的。动手把肉分开,每人面
前的小碟夹了一份。唐宛儿着筷翻动自己碟里的,发现一块里却有针骨,就说:」
我在潼关吃黄河里的鳖吃得多的,倒嫌有泥腥气,庄老师你身子重要,这一份给
你吧!

  「不容分说倒在庄之蝶的碟里。庄之蝶知妇人牵挂自己,便也夹了一块回给
她说:」这是好东西,你不能不吃。「唐宛儿看时,夹过来的竟是鳖头(又称其」

  龟头「),黑长狰狞,很是吓了一跳,斜眼看着庄之蝶,庄之蝶故作平静。
妇人一边斜眼看着庄之蝶,一边就将鳖头夹起在口里噙咂有声,待庄之蝶投目过
来,耳脸登时羞红了。夏捷已经瞧着,要说一句笑话来,庄之蝶便抢先道:」哎
呀,我吃出针骨了!「夏捷就说:」之蝶就是命好。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饺子里包
了一分钱,谁也没吃到。他来了,让他吃,他不吃,说你尝一个吧,夹一个给他
吃了,没想那一个里就有着钱。「唐宛儿咽下了鳖头,羞红方褪,却不敢去瞧夏
捷的眼睛,说是她去炒个豆丝肉片的,起身倒往厨房去。庄之蝶又喝了许多酒,
不觉头沉起来。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,说:」一闻到味,我就坐不住了,
让我看看怎么个炒法?」夏捷说:」那有什么看的,你要爱吃,以后让唐宛儿到
你家给你做。你老实坐着,吃我这杯敬酒,借花献佛,权当我让你看我的舞蹈的
谢意了。

  「庄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,拿眼就瞥了门外,堂屋门口正对了厨房,厨房没
有掩门,唐宛儿在那里忙活。

  唐宛儿在厨房切了肉片,点了煤气,火嘭嘭在响,就生出许多念头。只将一
面小镜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,镜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,就想:若论形状,
作家是不够帅的,可也怪,接触了短短时间,倒觉得这人可爱了,且长相也越看
越耐看。以前在潼关县城,只知道周敏聪明能干,会写文章,原来西京毕竟是西
京,周敏在他面前只显得是个小小的聪明罢了!这么想着,油就煎了,慌不迭要
放豆丝,却放了一块未切的姜,姜上有生水,嚓,油花乱溅,一滴就迸出来;只
觉得脸上针扎一般,哎哟一声就蹲下了。堂屋里听见妇人惊叫,周敏就跑过来,
掰开女人手,「脸已烧出一个明水泡儿,妇人急拿了镜子照,眼泪就流出来。众
人忙问怎么啦,周敏说:」没甚事的,脸上溅了一点油。「扶妇人到卧室去涂獾
油,孟云房说:」现在这女人,除了生娃娃,啥也不会了。「夏捷说:」你别这
么说,我连娃娃也没给你生的!「大家又笑起来,自然孟云房又去了厨房。卧室
里,唐宛儿悄声说:」真倒霉,让我怎么去见人!「周敏说:」没啥,庄老师不
是那种讲究的人。我见了他吃了一惊,我给你说的他趴在母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
吧,你道是谁,正是他哩!「女人说:」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,你我不
讲究是拖遢,他不讲究就是潇洒哩!「

  周敏出来又陪吃喝,自把那鸡肉撕开,把鸡头夹在庄之蝶碟里。庄之蝶也夹
了一只鸡腿给夏捷,又夹了一只鸡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给唐宛儿。周敏就说:「宛
儿,你快出来,庄老师给你夹了菜的。」妇人走出来,不好意思捂了脸,说:「
真对不起。」夏捷说:「怎么对不起?」妇人说:「烂脸给大家,不尊重人哩!」

  庄之蝶心下就说:这妇人好会风情的。孟云房笑道:「你脸细皮嫩肉的,这
么烂一点,也是一种对称破缺嘛。」妇人就坐下,那脸一直没褪红,一碰着庄之
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。庄之蝶带些酒,心就慌起来,推说去厕所走出去。一进
厕所关了门,那尘根已经勃起,却没有尿,闭了眼睛大声喘气,脑子里幻想了许
多图象,兀自流出一些异物来,方清醒了些。复来入席吃菜,情绪反倒消沉了。

  到了下午四时,酒席撤去,庄之蝶起身告辞,周敏如何婉留,言说去阮知非
那儿有要事的,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。回来见唐宛儿还倚在门口,叫了一
声,妇人竟没有反应,说声「你发什么呆儿?」看那脸上烫伤已明泡消瘪,结着
一个小痴。

  唐宛儿回过神来,忙噘了嘴说:「今日我没丢人吧?」周敏说:「没有的,
你今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漂亮!」说着亲妇人一口。妇人让他亲着,没有动,却
说:「他们都挺高兴的,什么都好,遗憾的是庄老师的夫人没有来。」周敏说:
「听孟老师说,她近日住在娘家,她娘有病的。」妇人说:「夏姐儿说他夫人一
表人材。」周敏说:「都这么说的。庄之蝶会娶一个丑老婆吗?」唐宛儿长叹着
一口气,回坐在床上呆着个脸儿。这天晚上,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,
阮知非邀他同市委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台节目,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
儿,一帮漂亮的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。一直到了深夜,庄主蝶要回家,阮
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。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,也有心要给庄之蝶显派儿
;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,只闷着头儿贪酒,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,
戏子领袖,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俏娇媚的妞儿围着,却原来这帮演员太年轻一
个个的乳房如青皮柿子一样并未勃发开,颜色上倒差唐宛儿也一点了。心下暗想
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,不免有些小得意,酒便喝得猛了。也知道阮知非的老
婆这晚并没在家。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,一个买柴烧,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
事,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。所以也就脱了上衣,一边喝一边海空天
阔地穷聊,直到都昏昏沉沉了,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。翌日醒
来,已是日照窗台,倒惊讶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,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
碌碡,说他用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,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,单是上海的
名牌五合胶板,买了三十七张还不甚宽裕的。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问的浴盆,
再看厨房的液化气灶具,又看了两间小屋的高低组合柜,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
着,阮知非说:「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,她那儿挂的是正经日本货吊灯,你看看
稀罕吧!」掏出钥匙拧开锁,庄之蝶吃了一惊,那一张硕大的席梦思软床上,并
肩有一丝不挂地裸体睡着了两个人:一个是丰满、性感、漂亮的阮夫人,一个是
位陌生的男人,那个男人的手还放在阮夫人的阴部,还嘴角流着涎水睡得正香,
不认得的。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,迷惑如梦,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:「这
是我的老婆,……她什么时候回来的,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?庄之蝶不知道回
答些什么,不说话又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,越是想把话说好,越是说岔了嘴,竟
说道:」那个呢?」阮知非说:」那是我吧。「说完拉闭了屋门,牵庄之蝶又回
到他的卧室,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,里边是五层格架,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
一的女式皮鞋。」我喜欢鞋子,「他说:」这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。

  「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,说:」你擦擦
眼角。

  「恍惚间想,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,为什么又没送去?或许送一又买一,
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?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,说:」这一双是前日
西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,它没编号,没故事的,我转送弟妹吧,你一定要收下。

  「庄之蝶带了皮鞋;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,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,
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单,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取。钱并不多,二百余元。

  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,看看表已是下班时间,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
车处,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,干了件没趣的事儿,兀自笑笑,忽然
心有所动,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。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,
直问:」

  谁呀?谁呀?」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,咯噔放了电话。又给景雪荫
的单位拨,一询,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,人还没有回来,便拍了拍鞋
盒儿,怏怏地走出电话亭,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。一个青年就一晃一
晃雀步近来,悄声说:」要眼镜吗?」衣服一亮,背心的前胸处挂了一副圆形硬
腿镜。

  说:「不瞒你说,这是小弟偷来的,真正的石头镜,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
元的,小弟要钱花,急于出手,你给三百元,拾个便宜吧。」庄之蝶抬头看看天
上,太阳白花花的,眼睛就眯着笑,在身上掏,掏出来了,不是钱是一张名片,

                说:「

  小弟,不瞒你说,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。交个朋友吧,这是我的名片。「那
人接过名片看了,啪地倒行了个敬礼,说:」原来是庄老师,实在荣幸!我听过
你一次报告的,但你胖了,有了小肚子了,我认不出你来了!「庄之蝶说:」你
也喜欢写作?」那人说:」从小就梦想当作家,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。

  「庄之蝶说:」「西京了不得,天上落一颗陨石,砸死十个人,有七个就是
文学爱好者了!」那人羞惭走开。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,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,
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,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,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,
一个炒勺,一个蜂窝煤炉子,还有一套茶具,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,嘱店家
妥善送运,自个却骑了「木兰」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。五十五年前,城北
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,能「仰观象于玄表,俯察式于群形」,神
出鬼没。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,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
武枭,就请他当幕僚。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,不愿在城中居住,依然在乡里筑三
间茅屋,置一亩薄田,过懒散自在日子。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,方肯进
城一次。不久,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,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,就采用了日本
人的计谋,从外打地道。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,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
出口,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,盛了水,看水的动静,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。奇人
来了,长袍马褂的打扮,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,歇下来,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
上吸水烟,吸了十二哨子,说:「就在这儿挑泥凿池,置一个湖吧。」杨虎城半
信半疑,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。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,某一日湖心
陷落,水从城外溢出,刘镇华只好溃退了,杨虎城感念此人,赏了双仁府街一条
巷让他居住,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,巷子就由儿子住下。因为这地方正是西
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,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,每日车拉驴驮,
专供甜水了。这一段历史,庄之蝶最乐意排说,惹动得家有来客,总要夫人牛月
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,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,看罢了,还要走到双
仁府街巷上,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。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:「你
这么四处张扬,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?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,若是有儿,
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!」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:「我哪里是嘲笑了?

  牛家就是败落,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?!「牛月清这时候就喊:」娘,
娘,娘,你听见了吗?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,给牛家争了脸面了!你说说,
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?」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
太太,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,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。庄之蝶
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,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,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
台上,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,想象当年街巷
里的气象,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。日在当顶,热气正毒,庄之蝶骑
着」木兰「一拐进巷道,轰地一股燥气上身,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。偏一只游
狗,当道卧着,吐着一条长舌喘气。庄之蝶躲闪不及,」木兰「就往墙边靠,车
没有倒下,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。进了小院门口,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
月清说话,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,说:」总算把你等回来了!「帮着先把车后
的城墙砖抱了进屋。牛月清尖声叫道:」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!「庄之蝶
说:」你仔细看看,这是汉砖哩:「牛月清说:」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
不进去,还要在这边摆!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,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!

  「庄之蝶看着赵京五,一脸难堪,却说道:」这句话有艺术性;你那艺术细
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。「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」木兰「后座上缚好,招呼进屋
坐了。

  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,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。虽
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,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。左边的隔墙后间,八十岁
的老太太睡在那里,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。老太太五十岁上殁了丈夫,
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。前年睡倒了半个月,只说要过去了,但又活了过来,
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,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。年前冬月,突然逼了庄
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,要柏木的,油心儿的柏木。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
还要活二十年的,现在买了棺材干啥,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。老太太却说我不
管的,我就要的,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。不吃不喝,进行要挟。

  庄之蝶没法,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。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,被褥放
在棺材里去睡,牛月清和娘闹,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,以为儿女虐待老人,
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,娘多半患了自恋症,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。奇怪的是
她以棺材为床后,每每出门,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,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
出门上街。庄之蝶却喜欢逗她,说她有特异功能;如果自己能这样,不用学外国
的魔幻主义小说,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。老太太喊叫他,他就
走过去。那房间里窗子紧关,窗帘严闭,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。老太太说:」

  这热什么呢!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,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,家家挂了丝
绸被褥晒。老年人的寿衣也晒,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,一句话不说的,村
里人赶紧收拾衣服,紧收拾慢收拾,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!现今天不热了,你觉
得热是心热,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。「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,老太太
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,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,打了一个激灵儿。
老太太说:」之蝶,刚才你爹回来了,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,给我说他泼烦,说
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,小两口整天价吵,孩子也顽皮,常过来偷吃他的馍
馍。

  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。「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,香炉里香灰满溢。
庄之蝶点了香,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,尘落得粗如绳索,拿了拐杖去挑。
老太太说:」不敢动的,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!「庄之蝶还要问,老太太
就说:」他来了,香一点着他就来了。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,这般快就来了?」
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,什么也看不见,香燃着,烟长如丝,直直冲上屋顶。老太
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,骂道:」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,你
还要拿走吗?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,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?」当枕头一
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,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。庄之蝶只觉得好笑,还要说什么,
牛月清在外屋喊:」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!你说完你走了,唬得我还敢
进屋吗?」庄之蝶走出来,说:」娘说的事情也怪,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!六月
十九日是爹的生日,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,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
烧烧。「

  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,赵京五说:「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,想让你去我家
那儿看看。我家是旧式四合院,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,一大片房
子就得全拆,你要再不去看,便再也看不到了。」庄之蝶说:「总说要去,总是
抽不开身子;可我还要提醒你,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。」赵京五笑道:「没问
题,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,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。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,我
做东,咱们去吃葫芦头去。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。」牛月清说,「大热天
的葫芦头怎么吃,臭哄哄的,我才不去的。」庄之蝶说:「这你就不懂,葫芦头
是西京小吃第一碗,虽说是猪大肠泡馍,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。你以前吃过东
门口‘福来顺’的,当然差了,正宗的在南院门的‘春生发’,传说祖上是得了
孙思逸的真药方子,吃起来就不一般。你经年便秘,那是肠子上有病,吃什么补
什么,该去吃的。」牛月清说:「吃什么补什么,那京五就吃不得了!」庄之蝶
说:「京五怎么啦?」牛月清说:「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,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
子,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,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、下班。相思了一月,
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,近去瞧热闹,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,新郎不
是他!京五什么都行,就是不会恋爱,有二两猪脑子哩,还要再去吃猪肠子?」

  庆之蝶说:「京五失恋了?吃什么补什么,那就吃女人!」赵京五哈哈笑起
来,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,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。牛月清说:「先不要走的,把
我的事办完了,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。」庄之蝶问:「又什么事啦?」牛
月清说:「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,娘老说身上有虱,哪儿有虱,
人老了皮肤发痒。买回来,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,王嫂的倒比我买
的做工好,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,只是担心退不了,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?」

  庄之蝶说:「一个挠手值几个钱,费这心思。」牛月清说:「你好大方,你
是龚靖元嘛!」赵京五说:「嫂子过日子仔细。」牛月清说:「男人再能挣钱,
婆娘不会过日子,也是白搭。何况他耙耙没齿,我匣匣还敢没底?」京五,我想
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,夸这挠手材料好,做工也好,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,可
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,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!你想想,一个老人挠痒痒,
能用了两个挠手吗?都是吃工资的人,一分钱也是不易的,多买一个放在那里,
这不是浪费吗?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。如果人家坚持不退,那就讲理儿了,说买
卖要公平,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,买个货也不能退吗?现在的售货员都
年轻,谁吃这一套,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?那咱也变脸,吵!你说说,吵起来用
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?」庄之蝶说:」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?」牛月清说:」
你们强词夺理,混蛋,小王八羔子,操你娘的!「庄之蝶说:」你说粗话说顺了,
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,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亲的,这就文明了!「气得牛月
清说:」京五你瞧瞧,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,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!「赵京五
说:」

  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!「牛月清说:」我嫁的是丈夫不是
偶像。

  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,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,有龋齿,睡
觉咬牙,吃饭放屁,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!「赵京五只是笑,说:」

  我给你出主意,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,你就寻他们领导,领导不见,就给市
长拨专线电话。「牛月清说:」就这么着,我立马就去,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!
「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,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。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
这样涂那样,就不理娘,兀自走了。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:」让戴面具不戴,
连妆也不化,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?牛月清一走,庄之蝶说:「我在外
边前呼后拥的,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!」赵京五说:「嫂子这不错了,她文化
浅些,可贤惠却比谁都强。」庄之蝶说:「她是脾气坏起来,石头都头疼。对你
好了,就像拿个烧饼,你已经吃饱了,还得硬往你嘴里塞。」就让赵京五在这儿
坐着,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。刚返回来,一杯茶还未喝净,
牛月清就进了门,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,喊叫娘快先吃着,一脸红光光的,
说,「你们猜猜,结果怎么样?」赵京五说:「这么快回来,人家还是不退?」
牛月清说:「退了!」赵京五说:「嫂子行,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!」牛月清
说:「哪里就强硬了?我一去站在柜台,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,我支支吾吾说不
清,人家就笑了,问是退货吧?我立即说退的。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,完了!」
赵京五吃了一惊:「完了?」牛月清说:「可不就完了!这么的容易,我倒没意
思起来了。」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。庄之蝶说:「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
于简单,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。」牛月清撇了嘴道:「作家这阵
给我上课了!」老太太吃包子,还嫌味淡,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。
瓮很大,揭了布馕盖儿,满屋中都是味。赵京五说:「什么香,这么浓的?」牛
月清说:「娘,你搅醋瓮了?」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。老太太说:
「不用搅了,熟了。」赵京五说:「你们家自己做醋?」牛月清说:「你庄老师
有怪毛病,街上的熏醋不吃,只吃白醋,我酿了一大瓮的。味儿真是纯的,给你
盛一塑料桶吧!」赵京五说:「我没庄老师挑剔,什么都吃的。如果泡有泡菜,
我改日来尝尝。」牛月清说:「那你寻着地方了,我们家有泡菜、咸菜、糖蒜、
辣子,只要你喜欢吃!」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,竟各类给装了,让赵京五走时带
上。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,突然记起鞋子的事,就从提兜取
出来给牛月清。牛月清说:「给我买的?」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,她恶心
阮知非,骂是「流氓。」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,夏捷送的。牛月清见是一双细
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,叫道:「天神,这么高的跟儿,这哪里是鞋,是刑具嘛!」
庄之蝶说:「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,如果是刑具,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!」牛月
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,一边说:「你总希望我时髦,穿上这鞋,我可什么也不
干了,你能伺候我吗?」穿进去,前边就凸鼓起来,一立身直喊疼。牛月清的脚
肉多,且宽,总是穿平底鞋,庄之蝶为此常叹息,说女人脚最重要,脚不好,该
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。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,说:「我要穿高跟,只能穿
北京产的,上海产的穿不成。」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,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,免
得落一场人情。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,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车上。一出街口,赵
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,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,姓黄的,人极能行,
办了一个农药厂,已经有三次寻到他,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,
文章可长可短,怎么写都可以,只要能见报纸。庄之蝶就笑道:「你又拿他什么
钱了,你偷了牛让我拔桩?!」赵京五说:「我怎么敢?不瞒你说,这厂长是我
姨家的族里亲戚,姨以前给我谈说,我推托了,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,我
就寻你了。我也想,为什么不写呢?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,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
了?稿酬我敲定了,给五千元的!」庄之蝶说:「那我署个笔名。」赵京五说:
「这不行,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。」庄之蝶说:「我的名就值五千元?」赵
京五说:「你总清高!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,五千元也不是小数,你写一
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。」庄之蝶说:「让我考虑考虑。」赵京五说:「人家
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,你拿定主意,钱的事你不要提,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,现
在这些个体户暴发了,有的是钱。」说话间,两人到了赵京五家。一个爆玉米花
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,烟雾腾腾的,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,骂了:「哪里
没个地方,在门口熏獾呢?」小贩手脸乌黑,翻了白眼要还手,扑了几扑,还是
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。庄之蝶等烟散开,看看门牌,是四府街三十七
号。门楼确是十分讲究,上边有滚道瓦槽,琉璃兽脊,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
山水人物,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;双扇大门黑漆剥落,泡钉少了六个,而
门墩特大,青石凿成,各浮雕一对棋鳞;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,下边卧一长条
紫色长石。赵京五见庄之蝶看得仔细,说这铁环是拴马的,紫色长石就是上马石,
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,鞍鞯上铃丁冬,马蹄声嗒嗒有致,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
威风的。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饰,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,
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,他要拓些拓片出来,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。
进了大门,迎面一堵照壁,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,两边有联,一边是「苍竹
一竿风雨」,一边是「长年直写青云」。庄之蝶拍手叫道:「我还未见过郑燮的
独竿竹哩,你何不早拓些片呢!」赵京五说:「现在要拆房子了,我准备把这完
全揭下来。你要喜欢,你就保存吧。」庄之蝶说:「这两句诗当然好,但毕竟嵌
在照壁上不宜,未免有萧条之感。」入得院来,总共三进程,每一进程皆有厅房
廊舍,装有八扇透花格窗,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,这里搭一个
棚子,那里苫一间矮房,家家门口放置一个污水桶,一个垃圾筐,堵得通道曲里
拐弯。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,出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,一边炒菜
的,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,扭过头来看稀罕。到了后进程的庭院,更是
拥挤不堪,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,一支木棍撑了木窗,门口吊着竹帘,赵京
五说:「这是我住的。」进了屋,光线极暗,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不
多全鼓起来。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,桌后是床,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,床下
却铺了厚厚的一层石灰。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潮的。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
坐了,庄之蝶才发现矮椅精美绝伦,一时叹为观止,说:「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
了,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。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,其实全成了大杂
院。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?」赵京五说:「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,五0年,
城市的贫民住进来,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;且人口越来越多,把院子就全破
坏了。」

  庄之蝶说:「是你们一家的,以前倒没听你说过,能有这么个庄宅,上辈人
是有钱大户了?」赵京五说:「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,岂止是有钱人家!你知
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,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?那是我老爷爷。

  老爷爷做刑部尚书,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,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。八国联军
攻到了京城,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,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。朝廷对抗不
了洋人,慈禧西逃,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,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,
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,由他们绞死。慈禧无奈,在西京下了圣旨,西京市民在钟
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;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,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。慈禧一方面
迫于民情,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,就下了一旨‘赐死’。我老爷
爷便吞黄金,吞后未死,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。死时五十岁。从那以后,
赵家一群女人,为了生计,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,只剩下这一座院落。你瞧瞧,
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。」庄之蝶说:「嚯,你原来还有这般显
赫的家世,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《西京五千年》,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,书
成后,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,知道这段故事,想不到竟
是你的祖上,要是大清王朝不倒,你老爷爷寿终正寝,现在见你倒难了!」赵京
五笑了:「那西京的四大恶少,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!」庄之蝶站起来,隔
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,说:「世事沧桑,
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,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!我老家潼关,历
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,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,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,那旧城沦成
废墟。前不久我回去看了,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,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
在市报上,不知你读到没有?」赵京五说:「读过了,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,
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。」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,脸面正对了这边,
但没有抬头,还在读书,便显出睫毛黑长,鼻梁直溜。庄之蝶顺嘴说句:「这姑
娘蛮俊美的。」赵京五问:「说谁?」探头看了,说:「是对门人家的保姆,陕
北来的。陕北那鬼地方,什么都不长,就长女人!」庄之蝶说:「我一直想请个
保姆,总没合适的、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。这姑娘怎么样?能不能让她在他们
村也给我找一个。」赵京五说:「这姑娘口齿流利,行为大方,若给你家当保姆
;保准会应酬客人的。但院子里人背他说,主人不在,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,
孩子一睡就一上午。这话我不信,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漂亮,跟的主儿
家又富裕,是嫉妒罢了。」庄之蝶说:「那就真胡说了,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?」

  两人重新坐下,赵京五就关了门,开始打开一个木箱,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
给庄之蝶看,无非是些古书画、陶瓷、青铜器,钱币、碑帖拓片、雕刻件,庄之
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。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,它不仅是端砚,
兆砚、徽砚、泥砚,且所产年代古久,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。他一方方
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色,观活眼,用手抚摩来感觉了,又敲了声在耳边听。然后
讲此砚初主为谁,二主为谁,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,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,
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:「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?」赵京五说:「那几方是收集
得早了,有些是和人交换的,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。」庄之蝶说:「三千元,
不便宜哟!」

  赵京五说:「还不便宜?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,两万元我还不让的。月前去
莲湖区博物馆,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,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,区博物馆就把所收
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入注册登记,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。我去见了这砚,爱得
不行,要买,他们说一万元,还了半天价,毕竟熟人好办事,三千元就拿走了。」

  庄之蝶半信半疑,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,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,用牙
咬了咬,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,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,分明写着「文征明玩赏。」

  庄之蝶骂道:「京五,你懂这行,再有这等好事,要忘了我可不行,你的什
么事我也不管了!」赵京五说:「你不急嘛!最近有人给我透风,说是龚靖元的
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,他是吸大烟的,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,
等我去看了,如果是真货,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。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,这两
件怎么样?」

  庄之蝶看时,是两枚古币,又翻来覆去了半日,嘿嘿笑道:「京五,你个鬼
头,骗别人倒好,竟来唬我,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,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
的,这枚‘靖康元宝’也是普通宋币制的!」赵京五尴尬他说声:「我是试你的
眼力的,还真是行家里手!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,这可是稀罕物的。」便取了一
个红丝绒小包,打开了,是两枚铜镜。赵京五比较着,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。

  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,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
纹铜镜,心下喜之不尽,一伸手全拿了过来,说:「这活该是一对儿,要送就送
个双数。

  你收集的砚台多,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,你凑你的百砚好了!「心下自喜。

  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,说:」我送了你,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。
「庄之蝶说:」那还不容易吗?改日我领你去他家,要什么画什么,他还得拿酒
肉招待的!「

  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。

  这时节有人敲门,赵京五问:「谁?」并未回答,忙示眼色,庄之蝶立即将
镜揣入怀中,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,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:「谁呀?」

  回答:「是我。」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:「是黄厂长?!」你怎么现在才来,
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,一块去吃饭的,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!

  「庄之蝶看时,此人又粗又矮,一脸黑黄胖肉,却穿一件雪白衬衣,系着领
带,手里拎了一个大包。站起遂与之握手。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,说:」庄先
生的大名如雷贯耳,今天总算见到了!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,我那老婆还笑我
说梦话。这手我就不洗了,回去和她握握,叫她也荣耀荣耀!「庄之蝶说:」噢,
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?!「三人都嗬嗬大笑。黄厂长说:」庄先生真会说
笑话,真是人越大越平易!「庄之蝶说:」我算什么大!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
名,你才是财大气粗!「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,握得汗渍渍的,说:」庄
先生,话可不能这样说,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,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,过去钱
把我害苦了,现在钱是多了,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?我可能比你年长,说一句
不客气的话,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,你给哥哥说一声,有我的就有你的。咱那药
厂生意正好,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,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,我们随时恭候
哩!

  「赵京五说:」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,咱也不必绕圈子,都是忙人,庄老师
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,这回破了大例。你安排个时间,哪日去厂里先看看,然后
是五千元你交给我。见报是没问题的。话可说清,只能是五千字!「黄厂长这才
松开了手,给庄之蝶鞠了一躬,不迭声他说:」多谢了,多谢了!「庄之蝶说:」

  那几时去呢?」黄厂长说:」今下午怎样?」庄之蝶说:」那不行的,大后
天下午吧!「黄厂长说:」行,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。京五,庄先生这么看得起
我,我太高兴了,咱们出去吃饭吧,你说上那个饭庄?」赵京五说:」今日我做
东,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。「黄厂长说:」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!「庄之蝶
说:」

  吃葫芦头方便,这儿离‘春生发’又近的。「黄厂长说那就依你,掏了包儿
里一瓶西风酒,三瓶咖啡,两包蓼花麻糖,一条」三五「牌香烟,让赵京五收下。

  赵京五不好意思,说:」见一面分一半,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。「庄之蝶
拒不要,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。黄厂长就说了:」京五你不要让了,庄先生爱抽
国产烟,改日我买三条五条‘红塔山’送去。这点小礼品再推让,我脸上就搁不
住了!

  「赵京五收了礼品,却仰面对庄之蝶笑,笑了笑说:」肚子是饥了,可你难
得来我这儿一趟,能不留个笔墨吗?只写一幅,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。「庄之蝶
就说:」你是个笑面虎,你一笑,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!可你什么没有,倒要我
的字?

  「赵京五说:」名人字画嘛,我也要保存几张的。「立时桌子安好,展了宣
纸,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,歪着脑袋问:」写些什么?」赵京五说:」随你的
便吧,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,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,研究你,我就有
第一手材料了!「庄之蝶略有沉吟,挥毫写了:蝶来风有致,人去月无聊。赵京
五看了,说:」这是什么意思?上句有个‘蝶’字,这是暗指了你;下句有个‘
月’字,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?‘有致’、‘无聊’能祥出,‘来’与‘去
’我就弄不明白了!庄之蝶也不搭理,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:「赵京五索字,
遂录古人诗句。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吾一字虽不值千金,但三百年后也必
是文物,一字可卖八百元吧!如此算来,赵京五若有后代,已得我上万元了!不
写了,不写了,庄之蝶就此掷笔。赵京五一字字念完,乐得抚掌大笑:」这最好,
这最好,真的值上万元的!「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,说。」庄先生也赏我
一幅吧,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!「不待庄之蝶应允,就过来添墨汁,没想
用力过大,墨倒了一手,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。庄之蝶悄声说:」他这一洗,
将我的‘荣耀’洗没了!「两人就吃吃笑。赵京五说:」给他写一幅吧,有钱的
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。「庄之蝶说:」噢,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,什么都是内行
了。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,当了市长,工业会上他讲工业,商业会
上他讲商业,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,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!这些暴发户
一有了钱,也是什么都有了!「赵京五说:」他就是再有钱,还不是要附你的风
雅吗?」庄之蝴即写了:」百鬼狰狞上帝无言;星有芒角见月暗淡。「赵京五正
要说」妙「,竹帘一挑,一个声音先进来:」哪个是作家庄之蝶?」庄之蝶看时,
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。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,小保姆问干什么呀,
弄得一手的墨?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,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,在
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来了,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,连个老师
也不称呼,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,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:」我是庄之
蝶。「小保姆瞧了瞧,却说:」你骗我,你哪里会是庄之蝶?」黄厂长倒吃了一
惊,拿眼看赵京五。赵京五问:」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?」小保姆说:」他起
码比你要高,这么高的!「用手比划着。庄之蝶说:」哎呀,这物价天天长,个
头就是不长,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!「小保姆才认真起来,又仔仔细细打量一
番,脸就通红,但立即说:」实在对不起,冒犯你了!「庄之蝶说:」你在对门
那家当保姆?

  「小保姆说:」是个小保姆,您该笑话我了!「庄之蝶说:哪里敢笑话,刚
才我还对京五说: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,在保姆中不多见的!」保姆说
:「您不贱看我,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!庄之蝶说:」凭你这种口气,我敢不
吗?

  叫什么名字?」保姆说:」柳月。「庄之蝶愣了愣,喃喃起来:」又是一个
月?

  「遂写了一联古诗:」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「赵京五在旁说:」柳月,
你好福气的,我摊的笔墨纸砚,倒让你捡了便宜!庄老师给你写了字,你得介绍
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。「柳月说:」庄老师是什么人家,我们
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,可没有能入得眼的!「庄之蝶说:」看一个就知道一群,
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。「柳月想了想,说:」那就只有我了!「赵京五怎么也没
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,忙给我使眼儿。庄之蝶却合掌叫道:」我就等着你说这
话的!「得意得我哇地一声,嘲笑了赵京五:」你还给我丢眼色的,怎么着,我
一证实他是庄老师,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!「赵京五说:」这不行的,你
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,你走了,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,不知该怎么
骂我了?!「柳月说:」我当他家童养媳?」庄之蝶却平静了脸,说:」这样吧,
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,你就让京五找我吧。「三人吃饭来到街上,庄之蝶说柳月
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,可乖呢。赵京五说:」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。初来
时,穿一身粗布衣裳,见人就低了眉眼,不肯说话。有一天,那家人上了班,她
开了柜子,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,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,
说了句‘你像陈冲’,她说是吗?却呜呜地哭。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!头一个
月发了保姆费,主人说,你给你爹寄些吧,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;她没有,全
买了衣服。人是衣裳马是鞍,她一下子光彩了,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,自此一
日比一日活泛,整个儿性格都变了。「庄之蝶提说柳月,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,
无意间露嘴儿一句,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,见赵京五又说出:」你真的要她去
你家吗?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!「就不愿多搭理,自个儿往前走了。走
过一条小巷,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,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,一片泛黄的叶于
被风忽地吹来,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,便突然说:」京五,从这条巷拐过
去是不是清虚庵?」京五说:」是的。「庄之蝶说:」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
附近,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!「赵京五说:」你是说尼姑慧明吧?

  「庄之蝶说:」人家是佛门人,去吃猪大肠?」干赵京五说:」得罪了,既
然是你的朋友,叫来我也认识认识。「庄之蝶说:」我速去速来。「发动了」木
兰「,嗖地一声骑着去了。车一在门前响,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
头来,喊:」庄老师!「庄之蝶看时,正是唐宛儿,吟吟对他笑哩。墙头上罩满
了爬壁藤,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,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
不见了,遂听墙内一连三声:」你稍等一下,我来开院门!「

  原来妇人正上厕所,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,看出里边许许多
多人的形状来,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,兀自将脸也羞红了。偏这时听见摩托车
声,慌乱中站起来一看,恰恰就是庄之蝶,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,
颤和和跑出来。

 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,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,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,倒进
堂屋,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,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。

 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,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,涂了唇
膏,跑出来把门打开,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。庄之蝶看着那一
对眼睛,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,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,立即说:「周敏呢,
周敏不在家?」妇人说:「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,一早就走了的。庄老师你进来
呀,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!」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,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
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,便提了兜儿走进来。落了座,妇人沏茶取烟,把
风扇打开了,说:「庄老师,」我们怎么感激你哩,你这么大名气的人,别人要
见也见不上的,我们倒受你大多的恩惠。「庄之蝶说:」受我什么恩惠?」妇人
说:」你送来那么多餐具,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,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,用
也用不完的。「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,就笑了:」那有几个钱。

  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。「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,也坐下了,绞了
腿,说:」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?周敏说,发稿酬算字数,标点符号也
算字的。那你写一本书,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!「庄之蝶噗地笑了:」如
果只有标点符号,就没有人付稿费了。「妇人也就身子抖动,笑得放出声来,但
立即,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,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,已经露出很
大很白一块胸口了。偏这一提,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,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
滑过去了。妇人说:」庄老师,我要问你一个问题,你写的作品中,人物都有模
特吗?

  「庄之蝶说:」这怎么说呢?好多是我推想的。「妇人说:」你怎么能想到
那么细?我对周敏说了,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,有这样一个丈夫,他的
妻子真幸福。「庄之蝶说:」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,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!

  「妇人似乎甚是吃惊,闷了一时,低了眉眼说:」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,
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!「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。庄之蝶立即想到
她的身世。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,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
么样的男人了。于是安慰道:」你是有福的,就你这长相,也不是薄命人。过去
的事过去了,现在不是很好吗?」妇人说:」这算什么日子?西京虽好,可哪里
是我长居的地方?庄老师你还会看相,就再给我看看。「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
手伸过来,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,庄之蝶握过手来,心里是异样的感觉,胡乱
说过一气,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,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,鼻耸直
者贵陷者贱,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,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。妇人听了,一一对照,
洋洋自得起来。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,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
位,手要按到了,却停住,空里指了一下,妇人却脱了鞋,将脚竟能扳上来,几
乎要挨着那脸了。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,看那脚时,见小巧玲珑,附高得
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,脚心便十分空虚,能放下一枚杏子,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
尖的趾头,大脚趾老长,后边依次短下来,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。庄之蝶从未
见过这么美的脚,差不多要长啸了!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,问:」你穿多
大的鞋?」妇人说:」三十五号码的。我这么大的个。脚太小,有些失比例了。

  「庄之蝶一个闪笑,站起来说:」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!「从兜里取了那双
皮鞋给妇人。妇人说:」这么漂亮的!多少钱?」庄之蝶说:」你要付钱吗?算
了,送了你了!「妇人看着庄之蝶,庄之蝶说:」穿上吧!「妇人却没有再说谢
话,穿了新鞋,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。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,情绪
非常地好。

  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,又没叫来那个朋友,倒有些扫兴,叫嚷肚
子饿扁了,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?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。

  一顿饭,三人都喝得多了。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,还甜言蜜语着;下半瓶喝
下便相互豪言壮语;再买了半斤,就胡言乱语起来;又买了半斤喝过,无言无语
起来。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。后来庄之蝶要走,赵京五说:「我得送你。」庄之
蝶摆摆手,摇摇晃晃骑了「木兰」,一路走着,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
牌上的错别字。一进双仁府小院,入门就睡下到天黑,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。

  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,说肚子不饥,也不吃饭,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
夜。

  牛月清说:「今晚不消过去了,就住在这边吧。」庄之蝶支支吾吾的,说晚
上还要写写文章的,牛月清就说:「你要过去,我晚上可不过去的。」庄之蝶明
白她的意思,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,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,叹口气出门走了。

  巷口街头,日色苍茫。鼓楼上一片乌噪,楼下的门洞边,几家卖馄饨和烤羊
肉串的小贩张灯支灶,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。庄之蝶才去瞧棉
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,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,一抬头却见门洞那
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。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,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
起来才往城外走。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,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。刘嫂说:「庄先
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,是没住在文联吗?」庄之蝶说:「明日在的,我等你
了。」

  走过去拍着牛的背,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。刘嫂就抱怨每斤饲
料又长了一角,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,这么大热的天,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
钱。

  说话间,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,扭转了头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,舌头在嘴
里搅动着,尾巴慢慢地甩过来,又慢慢地甩过去。庄之蝶就说:「你要想开点,
若不出来跑跑,不是一分钱挣不来,照样要买菜买粮吗,哎呀,你瞧这牛,它倒
不急本躁,像个哲学家的!」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,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
听在耳里。人说狗通人性,猫通人性,其实牛更通人性。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
访住在刘嫂家,这女人先是务菜,菜务不好,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,光
景自然就害栖惶。庄之蝶一日出主意:「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,群众意见颇大,
但用奶的人家多,奶场又想赚钱,水还是照样掺,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
的。

  那么,何不养头奶牛,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,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
迎,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。「刘嫂听了。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。牛是依
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,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,牛对庄之
蝶就感激起来,每每见到他便阵叫致意,自听了他又说」牛像个哲学家「,从此
真的有了人的思维,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,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,所
以人却不知晓。这一日,清早售完奶后,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,正是周敏在
城墙头上吹动了埙,声音沉缓悠长,呜呜如夜风临窗,古墓鬼哭,人和牛都听得
有些森寒,却又喜欢着听,埙声却住了,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
去,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,却没有词儿抒出,垂头打吨儿睡着。牛啃了一肚子草,
也卧下来反刍,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:

  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,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,便就有了牛的历史,或者说,
人其实是牛变的呢,还是牛是人变的?但人不这么认为,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。

  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?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,人竟说它是祖先。

  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,又要心安理得,就说了谎。如果这是桩冤案,
无法澄清,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: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;猴子进化了两种,
一种会说话,一种不会说话;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,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。

  如此而已。啊哈,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,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
必要吗?

  不,牛是庞然大物,有高大的身躯,有健壮的四蹄,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,
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,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,与人合作,供其
指挥,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。可是,人,把牛当那鸡一样,猪一样彻底为
自己服务。鸡与猪,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,吃他们的肉,而牛要给人
耕种,给人推磨,给人载运,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!人啊人,之所以战胜了牛,
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。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,鼻孔
里开始喷两股粗气、一呼一吸,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。但它仰
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,终于平和下来,而一声长笑了。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
种「哞」。它长笑的原因是:在这个世界上,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,无
言的只有上帝和牛,牛正是受人的奴役,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
的社会。好得很,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,聪明反被聪明误,走向毁
灭,那么,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?是牛,只能是牛!这并不是虚
妄的谚语,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?况且,牛的种族实
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,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
做的大衣前、茄克和鞋。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,都是牛的特务,他们在混入人类
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,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
偷暗示和标榜!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,实在是天降大任吧,竟是第一个赤
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,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
地行走于大街?!这牛思想到这儿,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。是庄之蝶首先建
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,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,更是说下一句
「牛像个哲学家」,一字千金,掷地有声,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。

  啊!

  我是哲学家,我真的是哲学家,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,思考这城市中
人的生活,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,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!

  六月十九日黄昏。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。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
匠在院门口,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,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。庄之蝶近去看了
看,小炉匠脸色白净,细眼薄嘴,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。一边脚踩动风包,手
持了石油气枪,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管子,立时奢子稀软成珠。庄之蝶从未见过这
景致,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,说你把管子用了,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管水喝,
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?牛月清说:「我才不戴耳环,汪希眠手上戴三枚
戒指,你一枚也没有,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,也得骂我当老婆的刻苦了你!」

  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:「胡折腾!」进院去屋,与娘说话。戒指制好,牛月
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,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,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拍印烧纸
:纸一沓一沓铺在地上,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。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
真,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,用得着那么费劲?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,还
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。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,钱就变成铁钱了。

  牛月清又说,即使变铁钱,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,现在用纸币拍印,
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!老太太再骂牛月清,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,一一
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。自然是岳父的钱最多,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、舅舅、
姐姐,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。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重,要照顾这么多人的,
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,戒指硕大,庄之蝶坐在沙发上,就作出很阔的
架势,二郎腿挑着鞋摇着,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,说身上的衫子过时了,
得换一件的。牛月清说:「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,还怕你不穿的。我们
单位老黄,六十二岁了,就穿了这样的衫子,人年轻了十岁的!」庄之蝶又说:
「这裤子就不配了,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,我得要一件的。有了老板裤,鞋也
要换的,还有这裤带,这袜子…」牛月清说:「得了得了,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
换脸皮了,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我去?!」庄之蝶说:「去年你用一支簪镶
补了一颗牙,从此是金口玉言,在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现在你让我戴戒指,
那只好这么换嘛!」笑了笑,卸了戒指放在桌上,埋怨牛月清随流俗走,要把他
打扮成什么形象了!牛月清就不悦起来,说:「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?

  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,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,衣服怎么穿!」老
太太见两人又斗花嘴,自不理睬,却突然叫苦起来,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
佰元,没有零花票子,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?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,分
别拍印了拾元的、五元的。一元的面票,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。外边全
然黑了,马路上人少车稀,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。纸一燃起来,
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,跳跌如鬼,纸灰碎屑纷纷起落。庄
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,跪在那里嫌火太炙,身子往后退,老太太却开
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,召唤他们来收钱,叮咛把钱装好,不要滥花销,也不必
过分节省,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。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,瞧见一股小
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,就立即用纸去压住。这时候,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,
三人都抬头去看。

  老太太便说:「饿鬼在那里打架哩,这都是谁家的饿鬼?他妈的,你们后人
不给你们钱。倒抢我家老头子的?!」牛月清毛骨悚然,说:「娘,你胡说什么
呀!

  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,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!「老太太
还是仰望夜空,口里念叨不停,后来长出一口气,说老头子,到底身手捷快,硬
是没让被抢了钱去,就问:」月清,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?」牛月
清说:」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,这些人来城里发了,拖家带口都来住,是
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。「庄之蝶说:」这些人把老婆接来,没有一个不生娃娃
的,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。日子越穷,娃娃越多;娃娃越多,日子越穷,不知
道他们怎么想的?」牛月清说:」前天中午我去医院,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
女人,她说她怀孕了。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。医生让她解了怀,拿听诊器往她
肚子上放,那肚皮黑乎乎地脏,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,一擦一道白印子,说:「
你来这里,也该把肚皮洗一洗!那女人红了脸,闷了半晌说:」我男人是炭客嘛!
‘「

  说罢就笑,庄之蝶也笑了。老太太就说:「一个鬼去投胎了,那孩子就要出
世了!」

[ 本帖最后由 漠视 于 2010-11-25 22:52 编辑 ]

TOP

当前时区 GMT+8, 现在时间是 2024-7-6 23:40